下的苦看不见
小时候,我在乡下,父亲在城里工作,每次回家,提着一个黑皮包,里面装着好吃的,几颗糖或者饼干,有时候是一颗苹果。
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把苹果举得很高,我和弟弟妹妹们就垫着脚尖,围着他拽胳膊,抢苹果。
父亲不想让我们轻易得到。
弟弟没耐心,要么赌气,要么快哭时,父亲才放下胳膊。把苹果切成牙,分给我们。
弟弟妹妹几口吃下肚去,我却拿在手里,等他们吃完再吃,看他们流口水的馋相,笑话一番。
有时候,父亲的皮包里,装着几颗苹果,但他只拿出一颗。其他的几颗偷偷锁进木箱子。
苹果的香味从木厢的缝隙飘出,撩拨我们灵敏的嗅觉。我和弟弟妹妹围着木厢子,拍箱子,找钥匙。母亲看见了,就笑话:狗鼻子。然后用钥匙打开锁,拿出苹果,照例切成三牙。
上学时,学校里种了几棵苹果树。秋天,老师让我们摘苹果,要求只许吃,不许拿。
我们坐在苹果树干上,先挑最大的囫囵吞枣吃。然后边摘边吃,肚子里装满了苹果,冰凉冰凉的,嘴巴甜而黏黏的。
苹果快摘完时,脱下外衣,裹几颗苹果,掩耳盗铃地瞒天过海,带回家。
本想留着慢慢解馋,夜里没有抗拒住诱惑,吃了。父亲笑话我:“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
这些记忆,是我坐车去扶贫的路上,车疾飞,公路两旁的苹果园,飞速后退时,在我脑海闪现的。
公路边低矮的苹果树上,一嘟噜一嘟噜吊着苹果,“树树皆秋色”。停下车,摘几颗苹果。苹果上裹着一层霜,挂着露水,冰凉冰凉的,咬一口,香甜沁人心脾!
果农正取果袋,每棵树下,铺着银色的反光膜,阳光从树缝里,照在反光膜上,反光膜再把阳光反射到苹果上。
取了果袋的苹果,煞白,像婴儿的肌肤一样细腻娇嫩,一见阳光,就像涂了胭脂,红彤彤的。
苹果红了,果农戴着手套,提着竹篮子,竹篮里,铺着毛巾,小心翼翼地摘。
“苹果不好种!”果农说,种苹果要经过二十多道工序。开春,给苹果树施肥,修剪枝条。四月,开花时,花开得密,要匀花;花谢了,坐果了,要疏果。长大点,要套袋,铺地膜。隔段时间,要喷药。苹果长大了,要取袋,再铺地膜;苹果熟了,要摘苹果;苹果摘了要捡苹果,按个头大小装进纸箱。如果遇上灾年,春上的一场倒寒流,苹果花冻死了。夏天的一次冰雹,把苹果砸伤,把树皮戳破,就啥也没有了。哎,光说种苹果呢,下的苦,看不见。
不光是果农下苦,还有许多人,下的苦,都看不见呢!
我在乡政府工作时,正值苹果种植推广期。技术员在地头宣传讲话,个别不认同的群众,把技术员的摩托车,从地埂上掀下崖。技术员不敢声张,抬起摩托车,骑上,一踩油门,一溜烟跑了,有人还在身后骂骂咧咧:地种了苹果,把嘴扎着绑了,不吃饭了?
上门动员群众种植苹果树,群众不种。乡政府就组织干部种。白天种的树,夜里群众拔了,把树苗子扔进沟里。
再一次种上时,就在地头搭帐篷照管,夜里住在帐篷里,穿着军大衣,冻得发抖,麦子地里的寒霜,闪着亮光。
苹果树长大了,动员果农拉枝修剪。果农不管,万般无奈下,乡干部坐在地里,顶着太阳,屁股上粘满土,脸晒得焦红,拉枝修剪果树。果农还讽刺:看我孙子,多孝顺!
后来,我在党史办工作时,整理资料,翻看常委会会议记录:领导们做苹果种植决策时,拍着桌子相互吵架。难以抉择时,就拉着县乡两级领导,去陕西礼泉参观考察。看见礼泉县家家户户住小洋楼时,争执才统一。
在种苹果之前,县上几届领导,都积极探索过群众致富门路:养猪、养鸡、养兔,种甘草——但效果都不明显。
唯独种苹果成功了,“红了川来红了山,群山变成了花果山”。果农开着汽车进果园劳动,已经不是稀奇事。和陕西礼泉县一样,家家住上了小洋楼。果农在城里买了楼房,把孩子领进城上学,当起了城里人。
农民富了,但各级领导操心的事还多着呢。静宁自然灾害频发,一场春天的寒霜,苹果花就掉光,幸存的果子,也会得病。
气象部门一改过去“不如老汉关节炎”的现状,天气预报的预测及时精准,一旦猜到异常天气时,气象局就把天气预报提供给各级领导、农技人员和果农。气象站的站长,是个美女,常常深更半夜给领导发短信,领导的女人就吃醋了,打开一看,原来是天气预报,就笑个不停。
这事在坊间当成笑话广为流传。
各级领导组织果农点柴禾烟熏、安置风扇,用风力防霜防冻,在苹果园里,搭上网棚防冰雹——这些预防自然灾害的措施,在果园种植中,广泛应用。
农技人员像果农一样,在地里手把手地教果农拉枝、修剪。还探索出许多预防疾病的绝活。
为了根治腐烂病,用刀子刮掉腐烂部位,用针管子给苹果树输液,把苹果树像婴儿一样呵护。
苹果熟了,果园里的苹果,像洋芋一样倒成山头。人们把苹果当洋芋吃,烧着吃,煮着吃,烙苹果饼,熬苹果粥……
苹果多了,就不如洋芋,销售又成难题。
县上争取项目,把各个通向果园的路修成硬化路,为四面八方的客商提供方便,客商的货车直接开到果园边拉苹果。
当年卖不出的苹果,需要储存起来。政府发放无息贷款,鼓励果农修果窖。农村的果窖,像洋芋窖一样多,一样普遍,每个村庄都有果窖的排气孔,像农村的烟囱一样,在村庄的上空刺进蓝天。
为了扩大影响,邀请全国各地的知名人士来静宁,组织召开盛况空前的苹果节,进行推介。邀请著名经济学家马光远为静宁苹果代言,利用著名歌唱家宋祖英的知名度,向外宣传。
组织果品经销人员,参加国内外的农产品促销会议,在北上广等大城市拓展销售市场,建立网站线上销售,设计亲切可爱的苹果娃动漫片——一可谓想尽了办法,使尽了招数。
一颗苹果,从山凹中,走进各大城市的商场,走出国门,经过了多少人的努力,通过了多少环节,付出了多少劳动,流过了多少汗水。
一颗苹果变成了钞票。
脑海里这么想着,向山下望去,层层叠翠的山脉间,是一块一块的苹果园。苹果园的苍翠中,是一个个村庄,小洋楼拔地而起,墙白得耀眼,屋顶红得耀眼,窗户上的玻璃亮得耀眼。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猪大户
我在司桥乡开展精准扶贫工作。
司桥村是纯山区村,几十户人家,撒在山圪崂里,这个弯弯几家,那个路畔几家。走上几次,也会迷路。
张天顺家是我扶贫的对象,院子常年锁着,人住在路边的果园里。
顺着果园的小径走去,在果园深处,有两间塑钢搭建的简易房,门前种了一片牡丹花,把果园和简易房映衬得陡然很美。
简易房里盘着土炕,摆着烂沙发、旧木柜,土地面,撒了水,扫得很干净。
张天顺五十多岁,精廋,小眼睛,看人时,眼睛骨碌碌转,说话语速很快,走路脚下如风,很精神精明的样子。
一看我们进门,就拉开柜子,取出香蕉、酸奶、面包。打开牛奶,塞给我们。我想说几句客气话,但他没给我机会,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会木工,以前,给人修房,拉锯改板,做家具,混几个零用钱。前几年去银川,领几个人搞装潢,他揽活,别人做,一年挣个几万元,除去花销,所剩无几。家里地荒了,老人年龄大了,没人照顾,孩子没人管,就回来了。
种了几亩玉米、洋芋,又种了几亩果园,在果园里修了猪圈,养了五十多头猪。用自己种的玉米洋芋喂猪,用猪粪给苹果施肥,苹果个头大,色度好,味道甜,去年挂果了,能买几万元。
去年,母猪又下了二十多头猪仔,刚好,猪价涨了,一年下来,嘿嘿,好着呢!
他带我去猪圈参观,猪昂着头,眼睛转着惊奇地看,甩尾巴,在拥挤的空间里乱动,一片嗷叫声。
我说,你是猪大户,他嘿嘿地笑。人的情绪好了,笑容就像外溢的水,想堵住都不容易。
我又说,你家是小年窝。家里四口人,小儿子在县城上学,老婆子边在超市打工,边给小儿子做饭,大儿子在兰州上大学。家里就他一个人,每天喂猪,务苹果,种玉米、洋芋。
他话不多,就嘿嘿地笑。有钱了,精气神就足,说话口气硬,脸上笑容多,走路脚底板快。
如果村子里,再有人养猪,外面的客商就能进村装车,猪价就好,不能光我一个人富,我要带领大家致富。
这是真正的猪大户。
猪大户富了,村里养猪的人多起来。
牛退伍
吕会议家是司桥村的贫困户,是我包的重点户。
三年前,我来到他家门前,确切地说,不像家。屋子是用木头撑起的棚,棚上盖着烂瓦、牛毛毡。掀开布缝的门帘,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屋里乱得像猪窝,地上乱七八糟地摆着锅、碗、瓢、盆。破沙发上堆满了没洗的衣服,土炕上摊开着一床花被子,黑污污的。
我找借口说,院子里亮,在外面说话吧!
他执意邀请我进屋,我只好挑一把靠门的凳子,坐下。他穿得脏兮兮的,头发蓬乱,脸上被太阳晒、污垢积,很黑,但牙齿很白,眼睛很亮。
他拿过来几颗桃子,要我吃,然后蹲在门边说:家里只有老母亲和我,老母亲八十岁了,身体不好,住在隔壁空置的院子里。
他声音很亮,语速和缓。我心想,他是个精明的人,为啥贫穷?
从家里出来,村主任告诉我:当过兵,结过婚,但日子穷,老婆走了,他就很颓废,又没有致富技术。
在空置的院子里,我见到了他母亲:很瘦,腰板挺得很直,穿着整洁,大病初愈,有些病容,说话声音慢,但清晰:哎,日子没过到人一块!
出了院子,村主任说:年轻时当过村上的妇联主任。我惊叹:怪不得,穿着旧,但有气质。
村主任说:吕会议有能力,当过兵,觉悟高,今年安排扶贫资金,帮助修新房,养牛。
第二年,我见吕会议是在春天。弯弯曲曲的水泥路边,是层层的果园,一遛遛的绿。
刚进村庄,狗一看见陌生人,就咬,我吓得尖叫。吕会议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出门,对着狗喊:吵啥。狗的尾巴就塔拉下来,垂着头不咬了。
他站在门台上,头发剪短了,脸晒得很红,又黑,胡子拉碴的,军绿的衣服,束在腰里,光脚板穿着一双布鞋。
家里种了三十多亩玉米、洋芋、草料,又养了七头牛,忙死了,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拔一根,点燃,抽起来。忙中偷闲地喘息几口气。
一个人劳动,没有帮手。有一次,开着拖拉机,拉着玉米杆,不小心拖拉机翻了,但人没摔伤,趴起来。周围没有一个人,使出浑身的劲,也没抬起拖拉机,就坐在路边等人,伤心地哭了。
快中午时,才从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帮忙抬起拖拉机,把玉米杆拆下来,重新装好拉回家。
牛栏里,几头牛甩着尾巴,边吃草,边回嚼着草料。他高兴地说,今年母牛下了牛犊,他用手拍着牛犊卷曲的毛。
高兴溢于言表。
有个牛贩子要元买我的牛,我没卖。我的牛,膘厚,口青,干活犁地有力气。再说,我养着牛,时间长了,就和牛有了感情,舍不得,怕牛贩子买去宰了卖牛肉。
你养着最终要卖。
我要挑个靠谱的人卖。有一次,我在公路上,看见一辆拖拉机上,拉着许多牛,到屠宰场杀,要是我养的牛被人杀,我就伤心。
他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用手捋了一把头,又用手拍着牛头说:每天给它们铡草、添草,吊水饮水,它们用头撞我。牛虽然不会说话,但通人性。
你的七头牛,就是七万元。
一头犍牛要一万二呢。他拍着枣红色的大犍牛说。
今年开春,我见到吕会议时。他站在新院前,专门等我们。
高大的门头,橘红色的大门,平顶房的院子。他很高兴,一定要和我在门前合影留念。他笑起来,嘴快到耳根了。
高兴高兴,就因为家破败,家里连个串门的人也没有。因为穷,也不想去别人家串门子,人穷气短。
院子里,种着红色的芍药花,开得灿烂。
新屋子是白地板白墙壁,大玻璃飘窗,很亮堂。
他给我们介绍:这是客厅,这是老母亲的房,人老了,怕冷,盘一坨土炕,阳光照得充足,暖和些。
这边是我的房,我设计了一扇大窗子,能从院外晒进太阳,也能从窗子看外面的村庄田野。
这边是卫生间,能洗澡。厨房修在院子门口,家里来了人,好做饭招待。院子的角落里,修了一间专门储存粮食的小屋子。
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他就嘿嘿地笑。
一切都好了,现在就缺一样。他疑惑地看着我们。女人!哈哈!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还羞涩,脸都红了。
我说,你要改名字,叫牛退伍。
牛退伍这名字好!我以前穷时,不敢和战友联系,最近几年,联系上了,他们给我借钱,鼓励我好好过日子。
牛退伍牛起来了。
酒泉铁人
在司桥村部,我见到酒泉扶贫的两名干部白雪瑞和李明德。
白雪瑞像他的名字一样,长得细皮嫩肉的白,戴着一副眼镜,配上一张娃娃脸,显得年龄格外显小。李明德,黑胖,个子不大,还有啤酒肚,显得比实际年龄老。
他们专门的住处在村部,房间不大,两张床,两张桌子,两台电脑,一台大液晶电视,一台小冰箱。
住处旁边,是一间党建办公室、会议室、农家书屋共设的场所,几张大木质桌椅,红旗、标语、书籍布置得当。一边是一所小学,有十几名学生,几名老师。
白天,学校里有读书声、钟声响,间或有不远处村庄里的狗叫声、驴叫声、鸡鸣声、鸟叫声,清净中有喧闹。来村部盖章子、找医生、开会的人,络绎不绝。
酒泉人的房间里,就成了接待室。村干部进屋了,喝茶、吸烟、闲聊。屋子里烟雾缭绕,喧声不断。白雪瑞就打水,烧开水,坐在床沿,听来人说话。
白雪瑞的家庭条件好,家里有老妈做饭、带孩子,他回家就饭来张口。到了静宁,不会做饭,就熬稀饭,吃馒头。村干部和村里人看不过去,就拿些杏子、栗子、桃子、西瓜、白面油卷子、青菜,有时还送些饭。白雪瑞高兴,不客气,拿起就吃。
老百姓在地里劳动时,白雪瑞带一顶草帽,坐在树的阴凉下,唠嗑。葱挂着水珠,绿莹莹的,就掐一根叶子吃。苹果树掐花时,就站在苹果树下,和果农一起掐花。
几十户的村子,东家有几口人,西家有几头牛,咀头的人家,有个儿子在西藏工作,湾里有户人家,要养猪呢,还有老蛮头家的牛要卖呢?他都一清二楚。甚至,谁家有几个碗,他都知道了。
晚上,村里黑灯瞎火的。偶尔狗叫一声,打破村庄的寂静。白雪瑞和李明德房间里的灯炮,格外亮。从闭着门的缝隙里,被挤成几根细光线,亮着。
他们看电视,频道被遥控器频繁地调。
他们每月要休假。从村里被人用车捎到县上,从县上坐班车到兰州,从兰州到酒泉,坐几个小时的高铁。绵绵几千里的路,让他们疲惫不堪。
在村上生活久了,身上就有尘土味,衣服邹邹巴巴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头发长长了,走进酒泉城,觉得与城市有反差。
最让人痛苦的是,一个人回家了,另一个的日子就难挨。吃饭没胃口,黑夜里,很恐惧。有天半夜时分,村小学的电铃子,无端地响了,叮铃铃的响声,直刺得心痛,恐惧像黑夜一样,包裹了整个村部。
第二天,村上就传开了,鬼拉响了小学的电铃。
下雨的时候,雨刷刷地响,房角的檐水,滴滴滴地响,没完没了,像没完没了的寂寞与无聊。
站在门口,看山上的树、房屋,被雨洗得发亮,雨雾与土雾混合成烟雨,把村庄笼罩得模糊。
冬天起床,推开门,一眼的白,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夜。一只狗,耷拉着尾巴,从雪地里跑过,雪地上留下爪痕。还有比狗爪大而清晰的印痕,有人说是狼爪,有人说是狐狸爪。
夜里,吓得不敢出门。
白雪瑞的脸变红了,脸上的皮松弛了,有了皱纹。李明德啤酒肚小了,个子矮了许多。
我发现这个秘密时,没说出来。
酒泉的铁人王进喜,是一种吃苦耐劳精神的写照。酒泉人的骨子里,融进了铁人精神。
老告状
他大约四十多岁,小个子,头发蓬乱,脸或许没洗干净,黑油油的,衣服也不干净,尤其一双鞋子,踏倒脚后跟,土很厚。
碰见进村部的每个男人,就噗通跪倒,磕头,口里念念有词:赏根烟抽吧!赏根烟抽吧!
他这贱样,让人烦!没人理他。他不气恼,就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土。把桌子上烟灰缸里的烟蒂,一根一根地接上,点燃,津津有味地吸。
我悄声问:他是谁?
不知道真名字,因为老爱到处告状,人叫老告状。
老告状是村里的光棍汉。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找不上媳妇。村里的年轻女子,大多去城里打工。相貌俊样的,在城里挣钱、找对象结婚成家了。外村的女子,不会嫁到穷乡下,离异的二婚女人或者寡妇,很少,即使碰上,彩礼也高,娶不起。
老告状的家里,砸锅卖铁,凑了些钱,给他找了个寡妇,定亲的前几天,他爹揣着钱,去集市买东西时,碰见了一堆打牌的人,看着手痒,就打起来。
天黑时分,揣在身上的钱,输光了。
几天后,他爹是在地埂子下找到时,人栽倒,口里满是土。
老告状只好一辈子打光棍。
老告状爱告状,村里人没敢惹,尤其村乡两级干部,谁都不想把不疼的指头伸进磨眼。为了不让他告状,赶集回来时,就提一份酿皮子堵嘴,老告状高兴地乐呵呵笑,津津有味地吃完,安顿好咕咕叫的肚子。
我去村里扶贫时,老告状是我的扶贫对象。
他家在山根下。院子里,有两排新平顶房,是前几年村上安排了补贴款,帮他修的。
屋子里,乱七八糟地放满脏衣服、破鞋子、笤帚、簸箕,铁皮炉子的楼盘上、地上,到处撒着灰。
我们进屋,没处落脚。就站在桌子前。桌子上,放着几张纸。他说是他搜集的告状材料。
我们打开,他一把夺过去,说,门场子没修前,还好,修过后,竟然土变成灰样,一下雨成泥,不能出门。我们去门外看,门场子刚修过,土还是新黄土,虚的,有他踩过的脚印。
没修好,你可以补修。
门场子是公家的事,我为啥要修。
因为你要走。
哼哼,他鼻孔里出了两股热气。
我口袋里装着市政府、县政府的投诉电话,还有省上的,村支书他骚情,我就打电话。
这点事,就告状。
还有,我只吃了一年一类低保,后来是三类低保,为啥别人一直是一类低保。
他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高起来,眼睛睁圆了。
呵呵,吃低保还有理,为啥不自己挣钱?
那是国家的钱,为啥我不能要。
身体健康有劳动能力,为啥不靠自己挣钱?他不言声了。
有一天,我在村上,听人说老告状的笑话:村上有个调皮的孩子,对老告状说,今天乡政府专为光棍找女人着呢?真的吗?真的!你骗了咋办?咱俩拉勾!
老告状便急急火火地向乡政府跑去。
乡政府的办公室里,聚着好多人,老告状问秘书,在哪儿扶贫着呢?秘书回答说,室!
老告状急急忙忙上楼找到室。原来室发地膜。老告状却对着发地膜的女干部说:你就是给我扶贫的女人吗?女干部第一遍没听清,第二遍,听清了,以为是老告状耍流氓,吓得跑出门,逃了。
老告状回到村里,到处找那个捉弄他的小孩。小孩吓得躲起来了。
老告状的笑话,就在村里传开了。
我看见老告状,笑着问:扶贫到媳妇了吗?他知道我调侃他,不好意思了。
好好过日子,就有媳妇了。他仍然不好意思,用脚尖踢地面。
日子过好了,富了,就有媳妇了。
他若有所动,扭头走了。
我得好好开导他。
作者简介:
武瑛,女,静宁县志办公室干部。参与编纂《静宁县志》《静宁史话》《中国共产党静宁历史-》等书籍。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散文选刊》《六盘山》《崆峒》《甘肃日报》《平凉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