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丨古柳醴泉情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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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治平

没有哪一个人比我更了解故园家门口,那棵名叫“龙爪柳”的古柳和与之长相厮守的那眼古泉。

小时候,我知道那棵古柳的主干上有多少暴突扭曲的瘤结,夏日里撑起的绿盖下是多么清凉,幽暗的窟洞里居住着多少对冬去春来的候鸟。我知道古泉的坑凹多么深邃,泉口的条石多么古朴,汩汩喷涌的泉水多么澄澈甘甜。长大后,我领会了那位名叫张逢泰的老先生,以专章把它们郑重写进《民国化平县志》的情怀。

或许正因这份情愫,年拙作《龙爪柳》发表后,被选入《建国七十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散文卷,我的名字有幸与老舍、翦伯赞、玛拉沁夫等少数民族文学大师排列在了一起。当然,这都是昔年旧事了。“龙爪柳”与古泉又一次与我发生深度瓜葛,则是这两年间的事情。

插图:郭红松

年春节刚过,我即与宁夏回族自治区发改委相关同志到泾源实地查看重点项目推进情况。那天第一个要看的项目是黄花乡羊槽河流域的水系整治工程。

“一个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家门口的路”。

从羊槽到庙湾,乃至上下胭脂川,我熟悉这一带的道路河流沟汊,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线。面对花花绿绿的展板,没等施工方专家指点讲解,个中脉络已明白了七八分。

“除了以人工河槽规范河流走向,在河流经过的每个村庄修建简易凉亭,工程设计还有没有嵌入什么文化元素?”得到“没有”的答复后,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故园华兴村的“龙爪柳”和那眼古泉。

中午回到县城,结合实地调研认识,我向县、乡有关同志谈了自己的感受——

水系整治工程,不光要使自然流淌了千百年的原始河流变得“光溜好看”,沿途点缀几个时尚亭榭,还要结合村坊实际,尽可能发掘文化因子,真正使老百姓感觉到这条河与他们的生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

关于羊槽河流域文化“穴位”的把摸,我认为比较有现实性的切入点应是华兴村的古柳和与之相依相偎的那眼古泉。而眼下所能做到的,是先请文化名人题词,以碑刻形式植于古柳脚下。

至于辖境内泾河、颉河、遒河整治,亦可在编制工程建设方案时,深入挖掘提炼以海固暴动、老龙潭战斗、红军铁流越六盘、总书记情牵杨岭村、解放军战略支援部队情系革命老区为核心元素的红色文化,再本着量力而行原则,科学推进工程建设。切不可凭某一个人的主观意愿拍板定夺,肆意蛮干经不住老百姓和历史检验的事情。

身为基层工作的直接执行者,应该说县、乡有关同志最能体会“求真务实”和“依规守矩”的要义与魅力。我的重点项目督查工作还在进行时状态,就接到了他们的回复电话。其基本观点是,我的建议对做好辖区水系整治工程很有参考价值,他们一定精心谋划好各项后续工作。

马启智先生是从泾源走出,一步步成长并走上重要岗位的省部级领导干部。已逾耄耋之年的他,依然时刻牵挂着这方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经过审慎思考,5月16日我将为华兴村古柳题名事电话告知启智先生,5月26日他即回复短信:“遵嘱,古柳题字已写好”。28日,装有题字的牛皮纸袋就快递到了我手上。

启智先生虽非专业写家,但长期锲而不舍地研习临池,他题写在四尺宣纸上的“龙爪柳”三字,布局和谐,浑厚遒劲,凝重大气。“字如其人”“风格即人格”等箴言叙说的都是文化艺术由表及里的美学圭臬。每一次专注欣赏启智先生的题字,我都会联想到古今中外大家笔下,那些与家乡有关的饱含至真情谊的锦绣华章。

题字拿到手了,那碑记由谁执笔,承载碑文的石头又该到哪里寻觅呢?历经反复碰撞,石头由黄花乡负责落实,碑记只能由我捉笔。

我找到了自治区林规院资深专家窦建德先生。窦先生说,年林规院在全区开展古树名木调查时,他们实地考察过这棵古柳,手头就有此树的整套数据。结合历史文献和区林业厅《古树名木调查》记载,当天晚上我就写出了《龙爪柳碑记》初稿:

龙爪柳乃黄花乡华兴村之地标风物。张逢泰纂《民国化平县志》曰:此树“根盘节错,形如龙爪,呼为龙爪柳”。宁夏林业厅《古树调查》载,“华兴旱柳,树龄年,高19米,胸围6.6米,平均冠幅20米,立地海拔米”。天假雨露,甘泉滋润,古柳虬枝苍健,葱茏茂盛。古柳苍苍,醴泉含韵。时逢小康梦圆,推进乡村振兴之际,自治区原主席马启智亲为题名。今勒石刊碑,以期承载淳朴乡韵,弘扬生态文明,铭记前行历程。

此后经几十次推敲修改,碑刻文字最终缩减五十余字,但精神脉络可谓高度一致。

碑石问题还是从我的担忧上来了———黄花乡劳心耗神从秋千架甘宁交界附近采集的石料,不管个头石质,还是形态造型,根本无法承担碑石的使命。无奈,我只能把搜寻目光投向银川地区。

苦苦寻觅,6月15日,我终于在距银川老城区36公里贺兰山脚下的一处石头市场,找到了一块厚重沉稳、易于镌刻的青灰色原始花岗岩。

或许与自己对雕刻艺术的爱好有关;或许是理想期望值太高;或许是零距离接触山东泰山、西安碑林、福州鼓山、厦门鼓浪屿等地碑刻时,那些精美绝伦的石刻艺术影响太深之故。朋友推荐的雕刻师傅的手艺留给我的感觉并不如意——面对凹凸自然的雕刻面,制成的雕刻整版怎么也无法熨帖地与石面和谐统一。

我想到了专事贺兰石雕刻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石飚先生。现场察看后,石飚先生说,难度不大,让跟我学习的小崔老师试试吧!

名师高徒,古训不余欺也。一番测量比画,第二次来到石头前,只见小崔老师已因形就势,在起伏不平的石面上拼接粘贴好了精确雕刻版。喷水敷压,晒晾定型——雕刻前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接好电源,进入实操雕刻状态的小崔老师,时蹲时坐,时正时侧,时俯时站,时上时下。用于雕刻贺兰砚的专用“磨头”过处,一个个一寸见方,外方内圆、率意自然、雄强秀美的魏碑汉字在微微荡起的紫烟里诞生,在被汗滴洇湿的石面上舞蹈,在钢铁与岩石的磨砺中催生朴素真情。同时,也传达出了几个月来,我对“推敲”二字的新感悟。

我无法考证年7月是不是宁夏历史同期最热季节,但我知道,这年七月泾源街上满是从银川等地赶来避暑的人。因古柳植碑事宜,7月20日前后,我就在泾源。

国家生态建设步伐加快,令泾源的每一处沟梁塬峁发生了历史性巨变。站在县城北山坡旅游栈道制高点眺望,视力所及处,不是水彩画一般被墨色水泥路缀连起来的村墟民居,就是郁郁葱葱望不到边际的森林植被。整个沟塬梁峁仿佛被一面巨型绿幔笼罩包裹着。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咀嚼着宋之问《渡汉江》诗意,时隔十余年,当我真真切切又一次站在古柳古泉面前时,眼前的景象并不美妙。

为了一处陈列着几具简易健身器材的所谓“文化广场”,发生于年前后的那次“整治”行为,致使古柳主杆被深埋将近两米。那眼存放着华兴村人历史记忆的古泉,则活生生以PVC管引到了米外的村道以南。

俯身查究,令人哭笑不得乃至懊丧气愤的是,迁移的古泉上,还以粗劣建材工艺,加盖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庙似建筑物,曾经汩汩喷涌的泉水仅余手指粗细的一缕。

——主干如虬,瘤节如虎,枝叶如盖。远眺酷似一只拨翳破雾的龙爪。她是历史老人树立在这方土地上的一面旗帜;她是远行游子寄存不尽相思的百宝箱;她是第一个向村人报道春天来临的信使;四季里,她既是鸟们的天堂,又是我和小伙伴攀爬嬉戏的乐园,更是各路远行客驻足歇息,获取滋养和力量的驿站。

——黎明,或浓或淡的雾气尚笼盖着小村,然而古泉四周早已热闹非凡。专注盛水的,荷担而行的,耐心等待的,那一刻古泉就是小村人说稼穑、话桑麻、传情达意的聚集地。太阳升起,第二拨光临古泉的便是华兴学校的师生们。大桶小壶,或挑或提或抬,我们喝着古泉的水,汲取有限的知识营养。光阴虽然过得清苦,但每一天都不缺少高兴和快乐。

——高海拔之故,仲夏季节,雷雨是华兴村的常客。狂风陪伴下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而雨后呈现在华兴村最迷人的景观是一头连着楼房沟海子,一头连着古泉,五彩斑斓,神秘莫测的彩虹。囿于对自然科学认知的局限,每每这时候,老人们会郑重其事地告诫说,雷雨过后显现在天空的“绛”,是吞云吐雾,呼风唤雨的龙王在吸水哩,是不敢用手指的,指了会脱掉指头的。顽劣放肆之故,小时候我的确曾指过几回“绛”,但手指却始终没有脱掉。

回味着岁月深处属于古柳古泉的美妙时光,烦恼难过之余,我特别想知道掩埋古柳躯干、挪动深邃泉眼的动议究竟出自哪位人物,属于何种动机。

向几位村人求证,他们谁也说不清,写在脸上的只有无法掩饰的痛惜。

“小子何莫学夫《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是不朽的。他不仅发现了自然物象对受教育者触物生情、亲近自然、开广胸怀、臻于仁德之境的影响力,还点燃了华夏民族早期“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星星之火。正是这一见解的肇启引领,才使得当代生态文明建设呈现云蒸霞蔚的万千气象。

唯实干方可兴邦。话题回到故园的古柳古泉,应该说眼下是个碑石,仅仅是把她纳入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工程建设的一个开端。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应是在各方共同努力下,科学规划论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彻底恢复美化古柳古泉周边环境,将这一点位打造成彰显“一村一韵,一村一景”的乡村“打卡”地;验证“黄河流域高质量发展”的一面窗口;诠释美丽乡村的区域范本。

说到“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我不能不提及从华兴村古柳下走出的一位企业家。“我也爬过古柳树喝过古泉水。树高千尺,我的根在华兴啊,岂能袖手看热闹?”听闻要保护故园的古柳古泉,他慷慨支援。

“千年的石头会说话!”

多年的古柳古泉既是活的历史文物,也是具有研究价值的生物资源。当建筑坍塌,物换星移,古柳古泉能叩响我们记忆的门扉,复苏我们退化的味蕾,维系远行游子对故园美好的生命体验。

正如曾在泾源奉献过青春年华的陕西师范大学杨恩成教授在给我的信中所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地景致啊,古柳呵护着古泉,古泉滋润着古柳,二者相映成趣,交相辉映。那枝繁叶茂的古柳和汩汩流淌的清泉,常把我带回五十多年前的华兴村。艰难岁月里,我曾吃过用古泉水煮的土豆和瓠子,喝过用古泉水冲泡的清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依然会情不自禁勾起难以释怀的乡愁!”

年9月18日,承载着诸多辛劳和期待的“龙爪柳”碑石,终于在潇潇秋雨洗礼中,庄重竖立在古柳以南60米的预定位置。华兴村古柳古泉保护工程从民间迈出了稳健有力的第一步。

只有亲历实践,才能对“机遇意识”有切肤之感,懂得“阳光总在风雨后”的哲学内涵。华兴古柳古泉综合保护工程,在半年时间内能走完从论证到开工的程序,应该说与上下同欲践行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心无旁骛干事创业的精神状态密不可分。

工程如期推进之际,年8月16日,我接到来自泾源的一个陌生电话。来电开门见山,说华兴村正在实施的古树古泉保护工程质量堪忧,让我一定择时到现场去看看!

三天后,我即直奔华兴村。

果然如电话所述,用专业眼光审视,围绕古柳古泉实施完毕的一大半工程,除了古柳北边的水系建设,整个微型广场文化韵味传递、农耕文明氛围营造、古井围板艺术元素雕刻、周边环境改造整治等均存在大小不一问题。

“古柳古泉不会说话,但它们也是有记忆力的古老生命。它们不仅记得属于自己和华兴村百千年的风雨阅历,还记得每一个人对它们的善行和亏欠。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我们真是要有违自己的初心了。”

从大到小提出具体意见之余,最后我还是无奈而恳切地对乡领导和承包工程的于老板说了这样一句话。

好在厚道的于老板不是八面玲珑见利忘义之人。互留电话告别之际,把腼腆愧疚写在脸上的他,满脸真诚地回敬了我一句:王老师,半个月后你再来看我的工程进展和整改结果!

客观地说,虽然此前我也曾在银川看过建设方案和效果图,带他们实地观看过相关水系工程,但不曾料到文字方案与现实之间竟有这么大的差距。事已至此,我的内心只剩一念:既然“碌碡已拉到半山”,必须竭尽全力再助推一把。

华兴村归来,我满脑子都是与古柳古泉保护有关的事情,和于老板的电话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热线”。历经反复比选,我建议把广场上花墙砌筑收口的材料构件,聚焦在当地坊间犄角旮旯随处可见的碌碡、磨盘上。如今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它们,曾伴随了中国北方农民几千年。至于古井立柱和围栏,则可以白色大理石精雕细琢,辅以圆形半镂空祥云和“回字纹”绕衬。淘漉清淤后清流喷涌的古泉,则建议把主要精力放在“大珠小珠落玉盘”诗意效果的追求上。

晤面之期如约而至。时隔不足一月,借在固原开会之机,我又专程来到华兴村工地。

脸庞黝黑的于老板正在满脸汗水地指挥吊车安放竣工碑石。他还真是一个说话算数的男子汉——除了古泉涌水的诗意画境因疫情影响还没有做到位,其余均已整改完毕。甚至连两天前我还在反复修改推敲的《龙爪柳甘水泉保护整治工程碑记》都已请专事贺兰砚雕刻的工艺美术大师仲生全先生镌刻在了一块古朴沉稳的太湖石上。

默诵着丹漆煜煜的魏碑体碑文,凝视着“柳泉流韵”和“美丽家园”两方篆体印章,注目不断攒聚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笑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喉头在滚动,眼圈在发热,血流在明显加速。

绕过粼粼碧波,已有小草从新砌叠石缝隙探出水系湖面。沿曲径登上东侧岗埠纵目远眺,眼底焕然一新。蓝天白云映衬下,清晰逼现的古柳古泉古井,炊烟袅袅的村墟庄院,络绎不绝的人流,更使我思绪缤纷如脚下恣意绽放的山花野卉。

我在心底暗暗发问,这还是小时候忘情登临攀爬时曾不止一次蹭破我胳膊皮肉,挤烂我口袋里鸡蛋的“龙爪柳”吗?还是下课后我和同伴们一路飞奔,你推我搡,然后伸长脖子,嘴挨凳槽口,肆意畅饮的那眼古泉吗?还是那特殊年代,在我记忆深处留下过灰暗印记的华兴村吗?是,也不是。答案就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豪迈的诗句里——“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或许是这方土地及其风物在我心头驻足盘桓的太久,工程实施中经历的“故事”太多,朴素美好愿望终于落地之故。踏着暮色返回银川,夜里连腾挪变幻、连绵不绝的梦境都一派乡愁四溢!

(作者:王治平,系文化学者,现居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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